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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鋼鐵肢體

 

他對抗著腦袋裡依然存在的些許昏沉,試著撐坐起身,感覺身體狀況已經恢復不少。

從小到大,他不曾病到難受超過兩天,也從來沒有過因為生病而下不了床,這回卻足足躺了三天,先前在醫院養傷,也沒虛弱成這樣。

也是,只給他吃淡而無味、限東限西的醫院餐點,湛天擎偷渡進來的宵夜又老是被醫護人員沒收,能用自己的腳走出醫院,他都覺得是奇蹟!

他環視周遭,到現在才有餘力,打量自己身處的環境。

這是一間臥室,不大,但空間感算舒適,暖棕色的木質地板,米白色的牆,一扇開在牆壁中央約半人高的窗,一張尺寸正常的雙人床,一張女性梳妝臺,一個木造衣櫃,一個掛鐘,陳設簡單乾淨,沒有多餘擺飾,但房間各個角落堆疊了很多陳年舊報。

這裡,是初雪的家。

這間房,不知道是她家成員誰的,將房間讓給他睡了三、四天。

閻力挪坐到床沿,右腳踩上微涼的木質地板,看見他的腋下拐與黑色行李袋,被人放在床邊地板便於他拿取的地方。

他以僅剩的左手立起腋下拐,撐起自己仍有些許乏力的身軀,拄著拐杖走到窗前。

框著木製窗櫺的玻璃窗,只開了一道縫隙通風。

午後明亮的日光,從透明的玻璃映入房裡,清楚可見窗外正在下雪。

雪,比前幾天下得更大了些,極目所及,籠罩在一片皚色中。

他想起那天搭車來到這裡,沿途所見的景物。

初雪住的地方,是一座不怎麼熱鬧的偏鄉小鎮。

小鎮位於這個經濟聯盟的邊陲,並非農工商重鎮、或有利於經濟發展的地區,它就只是個人口簡單、再普通不過的小鎮,甚至是個漸漸被遺忘與邊緣化的地方。

若說這座小鎮,有什麼東西會令他多看幾眼,大概只有建築物。

這裡的房子不怎麼密集,幾乎都是擁有米白色磚牆、紅色斜瓦屋頂、和一座小小前院的獨棟小屋,樓層全都不高,了不起兩層再加上閣樓而已,看起來很像商店櫥窗裡、書店販賣的卡片上、或音樂盒裡會拿來裝飾用的可愛小房子。

他離開窗邊,踅回那張雙人床。

再度在床沿坐下,他放下拐杖,單手從行李袋裡,拿出一套乾淨的換洗衣物。

先前發燒的反覆高熱,令他渾身流了不少汗,身上兩件衣服濕了又乾、乾了又濕,黏在身上有些不舒服。雖然出任務時,幾天幾夜穿著同一套衣服,對他是稀鬆平常的事,但那是不得已,他並不愛聞、或愛給別人聞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汗臭味。

他抓著乾淨衣物,再度拄著腋下拐,一步步走出房間。

除了在醫院看過她兩、三次誇張的童話故事人物裝束,其他時候看到她,身上穿的幾乎都是顏色不離黑白灰的簡單衣裙,不曾穿戴女人喜歡的裝飾品,修剪得整齊乾淨的指甲是未經上色的粉白原色,長髮也總是在腦後紮成一束歪歪垮垮的馬尾,和他認識的女人都不一樣──

她不會綁頭髮嗎?

看著那束亂糟糟的馬尾,他愈來愈有股衝動,想拆掉那圈橡皮筋,想讓她就像在那場夢裡一樣散著長髮。他好奇自己的手指穿梭在她髮間的感覺,這是他在那場夢裡,來不及做的……

閻力這才發現,原本要前往浴室的自己,竟在不知不覺中,走上走廊盡頭的老舊木造樓梯,來到斷續傳出細碎金屬敲擊聲的閣樓,沉默、且充滿慾望地,看著閣樓裡的女人。

閣樓面積,目測約略有房屋樓層的一半大小,不是一般狹小的屋頂閣樓。

不過,裡頭有不少東西──應該說是滿滿的東西,使得空間看起來有點擁擠。

他看到數台現代化的機械儀器,一個幾乎占滿整個牆面的書櫃,一組電腦桌椅,還有一大張木造工作桌配兩張木椅,整個閣樓空間幾乎快被這些東西填滿,但十分整齊

那張足以圍坐八人左右的木造工作桌,也被利用得很澈底

桌上,堆了很多設計圖、填滿數據表格的紙張、各式金屬零件工具、以及幾副泛著金屬冷光的鋼鐵肢體原型,東西多到幾乎看不見木頭的顏色,卻能同樣全被放置得相當整齊。

東西在哪,一目瞭然,感覺這間閣樓的主人,一定花了不少時間在維持環境整潔,而且是近乎嚴苛的程度。

她正在桌前工作,組裝著看似鋼鐵肢體關節的金屬零件。

當她轉身時,他知道站在門邊的自己,落入了她眼中。

她先是一愣,隨即放下手邊的工作,面露喜色快步走向他。

只不過,走沒幾步,就頓住步伐。

她停在他面前三步遠的距離,突然飄忽侷促的眸光,半掩在壓低的長睫下。

「你看起來好多了,下床不勉強嗎?」

閻力眉心短蹙。若不是問話內容與他有關,他還以為這女人是在跟地板說話──

她會這樣是有原因的。(Jilo's novel 2018 5k4g4ru4xji4yji4qup3fu/3j45j03y932l4jp6)

昏昏沉沉躺了三個晝夜,他都差點忘了,自己現在的臉有多猙獰、可怖。

而且,她其實有些反感,其實會怕。

沒來由的鬱悶,在他胸口發酵。

「沒事了。」他語氣微僵,朝以頭頂小小髮漩面對他的女人,再說道:「我需要沖澡。」

她低著臉蛋,點點腦袋表示理解,三秒鐘後,又不解地抬頭望他。

「浴室在哪?」他知道她家浴室在哪,剛才他所在的那個樓層就有,這三天她也攙扶他去解決人生急事過(當然是在門外等他),但他現在手中拿著換洗衣物,卻來到閣樓,也只能這麼問。

「喔,在二樓,我帶你去。」

她不疑有他,匆匆經過他身邊,忽然又想起什麼,回過頭,視線迴避著他的臉,問:

「你身上的傷口,能碰水了嗎?」

「繃帶防水。」雖然有被人換新,不過他流了很多汗,等下沖洗過,也該全換掉了。

「那就好。」她放心了,嬌小身影一溜煙不見。

他聽見一陣倉促腳步踩在老舊木梯上,所發出的一連串嘰呀噪音。

說要帶他,自己倒是跑得飛快。

既然不想面對他,又何必執著找他擔任測試者?

是因為難得出現像他這種,缺手也缺腳的實驗品嗎?閻力自嘲地想。

輕微的暈眩感又襲來,他抓緊拐杖,穩了穩自己。

算了,別想了,還是趁有精神時趕快沖澡,他不想繼續發臭。

沿著老舊木梯,回到二樓,他來到走廊另一端的浴室門口。

浴室的格局,比他待的那間臥室小多了,但仍以浴簾區隔出如廁與淋浴的空間。牆上拼貼的白色磁磚與衛浴設備,看得出來都老舊了,不過維持得很乾淨,沒有異味。整淨的白色鏡台上,擺放了一小盆茂盛薄荷;鏡面裡,倒映出初雪忙碌的身影。

她在未拉上浴簾的淋浴區,忙著在牆上的衣架桿,掛上新的毛巾與浴巾;在沐浴乳的罐子旁,添上新的皂盒與肥皂;還開了水龍頭,右手在水龍頭下試探著適合沐浴的水溫;又將蓮蓬頭掛到牆上,調整出水角度。

她在幫他,為行動不便的他打點一切,而且深知他的需要。

因為,她也曾是行動不便者……

「妳的左手,為什麼被截肢?」不假思索的疑問,就這麼衝口而出。

聽見自己的聲音,閻力剛峻神情,尷尬微僵。

問這種問題,是能得到多歡樂的答案?得知答案又如何,除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,對她又有何助益?只不過是讓她重提難過的往事而已。

在這女人面前,他完全體認到以前從未體認過的衝動,對她的抱歉襲上心頭;可是,他又想知道她發生過什麼,所以一點也不後悔問出口。

兩種心情,矛盾得令他當下想開也開不了口道歉。

「很小的時候發生意外受了傷,不過我不記得了。」正在調整蓮蓬頭出水角度的她,對於他的提問並沒有絲毫不悅,背對他慢慢說著:「我母親也是一名鋼鐵肢體技師,她教了我很多。我十二歲時,為自己打造了第一副鋼鐵肢體,研究鋼鐵肢體也已經超過十年,你不用擔心成品不好。」

這女人記住了他排斥鋼鐵肢體、說過鋼鐵肢體很醜的事。

「好了,你可以沖澡了。」她忙東忙西,忙到滿意了,才讓出淋浴位置,小臉期待地,看著他就定位。

「我不擔心。」他對她說。(Jilo's novel 2018 5k4g4ru4xji4yji4qup3fu/3j45j03y932l4jp6)

她微怔,花了點時間弄懂他的意思後,粉唇輕揚。

他拄杖經過她身邊,走進浴簾內,將手中乾淨的衣物,放上置衣架。

她還站在原地,他看了她一眼。

「喔。」她意會過來,幫忙他「唰」地拉上浴簾。

他讓身體靠牆,再將腋下拐立在牆角,正要脫去上衣時,發現某件事。

他沒聽見她離開浴室關門的聲音,這就表示她還待在原地,就在浴簾外。

「妳要站在那裡?」

「喔,不是。」

她出去了,關上門,他如願開始脫衣洗澡。

跟以前四肢健全的時候相比,清洗身體這件事變得很不容易,看著自己殘缺不堪的身軀,他總會回想起太多的事,從以前、到那場背叛,許許多多的事,那並不是太好的感覺。

可是,他現在──至少此刻的心情還不錯,大概是因為那女人恍然大悟拉上浴簾時的表情,以及那句語氣明顯尷尬羞赧的「喔,不是」。

面對他,除了故作淡定和乾嘔,原來她也會不好意思,這令他有些愉悅。

打開水龍頭,溫熱的水花,自蓮蓬頭灑下。

蓮蓬頭尺寸不算大,但充足的水壓,彌補了這項缺點,出水情況不差。

很快的,浴簾內瀰漫溫暖潮濕的水氣。

他以左手支著前方牆面,赤裸站在水中,任乾淨的熱水沖淋滿身。

之前礙於傷勢嚴重,住院時頂多只能局部擦澡;總算能夠好好沖個澡,感覺真的很好。

「閻力,你需不需要椅子?」嘩啦水聲中,初雪探問的溫吞嗓音,從浴室門外,傳了進來。

她還在外面?

「不用。」他回道。

門外,沒了聲音。

他關上水龍頭,讓身體右側靠牆,左手拿起肥皂,抹在濕淋淋的頭上、身上。

氤氳水氣間,多了一股清淡皂香,而且,皂香顯然也穿過門縫、擴散到門外了。

「閻力,地上磁磚會滑,小心別滑倒。」

她還沒走?

旋開水龍頭,他在水花下撥著頭上比三個月前長了一些的短髮,熱水帶走髮間和身體的泡沫,也一併滌去身上的黏膩,感覺精神也好多了。

「閻力,你還需要什麼嗎?」

她還在?!

他能理解她仍杵在門外的原因是基於關心,但他又不是傷殘病重之人──

好吧,他承認他是。

但他已經好多了,不至於會洗到一半昏倒,不用把他當成虛弱失能的孩子看待。

況且,他正用手清洗著自己,她用溫潤輕軟的嗓音,隔著一塊薄薄的木板門對他說話,是要他怎麼專心「只」洗澡!問他還需要什麼,若他回「需要她」,她就會「幫到底」嗎!

她當然不可能幫他這個忙,他還沒忘,她被他的傷嚇到乾嘔、還哭了。

「閻力?」

「妳如果要一直站在門外,乾脆進來幫我搓背。」他有點煩躁地關掉水龍頭,故意說出讓她知難而退的話,不料,竟隔著浴簾,清楚聽到開門聲。

他一愣,心跳倏揚,心音頻率又重又快,清晰到連自己都聽見耳中擊鼓似的脈搏聲。

「別進來!」印象中,他不曾緊張到揚聲把話說得這麼急、這麼快,還差點咬到自己舌頭!

「你不是需要有人幫你搓背嗎?」浴簾外,響起好疑惑的軟嗓。

「妳是女人。」喉結滾動,他僵著赤裸身軀,轉頭隔著浴簾,緊張地直盯軟嗓傳來的方向,就怕下一秒浴簾會被「唰」地拉開。

「是呀,我是女人,這跟搓背有什麼關係?」浴簾外,又是好疑惑的軟嗓響起。

他明白,她是真心想幫忙,即便畏怯他身上猙獰的傷痕,也會忍住恐懼幫他,就像在醫院丈量他的手腳時一樣。他是她好不容易說服得來的測試者,所以她會盡一切努力,讓測試工作得以順利進行。

思及此,他的胸口不知怎麼的,有些悶。

「無關。妳可以出去了。」

「你想要男人幫你?」好疑惑的軟嗓,豁然開朗。

「……」並不是。

「好,你等一下,我去請醫生來,跟他說你需要幫忙,他人很好,一定會來的。」

他目瞪口呆,來不及出聲阻止那個又一溜煙跑不見的女人,只能趕緊抓來腋下拐,拄著拐杖走出浴簾,趁搞不清楚狀況的女人帶著「幫手」回來前,火速把浴室的門關緊、鎖好!

那位年近七十、小鎮上唯一的一位醫生,拎著裝備趕來後,才得知患者需要他幫的忙是什麼。

從醫四十幾年,還是頭一遭為了「搓背」出診,老醫生笑得差點人仰馬翻,雖然患者堅持不需要他的幫忙了,他仍是留下來為患者診察三天前發炎的傷口。

房間內,裸著上身的閻力,瞪向那個笑得好樂、邊替他換藥的老醫生,忍不住出聲強調:

「我只是開玩笑。」

「所以我笑了呀!」老醫生一臉「我這麼捧場,你沒看到嗎」的表情。

「不過呀,年輕人,我提醒你,初雪丫頭聽不懂玩笑話,你說什麼她都會當真,這點請你往後開玩笑前斟酌一下。」說完,老醫生又「很給面子」地哈哈哈大笑了三聲。

閻力無話可說,誰叫他根本就不是開玩笑的人才,還對那女人那樣說,活該被糗!

「好了,你底子好,傷口的情況穩定很多了,我開給你的抗生素還得繼續吃,醫院開的外用藥膏次數就照醫囑執行,過兩天我再來看看。」老醫生收拾著出診用的醫藥箱,不忘交待,接著想起一件事,問:「這幾天出診的費用是你給,還是跟初雪丫頭要?說到這個,我記得那天初雪丫頭看你倒下,急得連話都說不好,聽說她照顧了你一整夜。」

聞言,一陣異愫竄過閻力胸口,原本有些僵硬難看的臉部表情,在不知不覺中放緩了。

「我給。」他幾乎能想像,老醫生所形容的那當下,初雪為他心急的模樣。

「你要付錢、還是以勞力抵?」老醫生沒錯過閻力的表情變化,了然於心笑了笑。

「都可以。」

「你會粉刷牆壁嗎?」

閻力點頭。

「那好,等你裝了鋼鐵肢體,有空時就來幫我粉刷診所外牆吧。」

 

 

初雪幾乎所有時間,都耗在閣樓內。

而他剛到這裡的半個月,都待在那個有張雙人床的房間。她說,那是她父母的房間,她母親已經過世,而在外地工作的記者父親則不常在家,所以那個房間任他使用。

最初無所事事的半個月過後,他也幾乎把睡眠以外的時間,都耗在閣樓了,原因無他,她已經將為他量身打造的合金肢體裝到他身上,他擔任研發測試者的工作也密集展開,至今已經在她家待了快兩個月。

除了配合測試進度,早上八點前及晚上十一點後,都是他能自由運用的時間。

他可以在清晨出門慢跑,將住院時流失的體力調整回來,也能在夜間得到充分休息。

在她打造要給其他客戶的鋼鐵肢體時,他則會有多餘的時間,去看她滿櫃子的書,也抽空為鎮上的老醫生,重新粉刷了診所斑駁的外牆。

他不記得自己到底有多久,沒過過這種規律安逸的生活了,二十年?還是更久?

擔任測試者的工作內容其實不難,就只是在合金肢體接上一些連結到幾台儀器的線路,由此測量與記錄日常活動或運動中,相關動力或質量、物量、電流等物理量的數據。

只是,有時那些測量,必須耗上一整日、或耗盡他的力氣,但每做一項新的測試時,她都會向他解說那些他大多有聽沒有懂的東西,多半時候是她認真說她的、他選擇性聽他的;而當他聽懂、點頭表示理解時,她會揚起嘴角,朝他綻放一記小小的、頗有成就感的微笑。

要看到她的笑容,其實也不難,點頭就好了。

每當那時候,他就會覺得這項工作,不至於太枯燥乏味。

他覺得最棘手的部分,是在適應他的「新手腳」──

閻力懊惱地看著木質地板上,自己失手造成的一灘水濕與碎瓷片。

才做完握力測試的他,口渴想喝水,他的「新手」就握碎了那只馬克杯。

這已經是他裝上合金肢體一個多月以來,弄壞的第十個杯子。

她家中所有杯子,包括三個馬克杯、兩個塑膠杯、兩個玻璃杯、一個不鏽鋼杯,早在五天前,就全部為他「捐軀」了,他剛才失手捏碎的,是她去商店新買的四個馬克杯中的第二個──

沒錯,第一個也在前天宣告陣亡。她好像很喜歡顏色白白淨淨的馬克杯,明知買回來可能又會遭他辣手摧「杯」,她依然選擇帶回它們。

被他「摧殘」的犧牲品還不只茶杯,凡是他經手過的東西,幾乎沒有不慘遭「殺身之禍」,就連房間門,都被他開門時不小心整個拆下來,她家的木造樓梯也被他一腳踩壞。

她沒有騙他,她研發的合金肢體,不只外觀與正常肢體無異,也改良了鋼鐵肢體笨重的缺點。他曉得裝了鋼鐵肢體的人,必須持續鍛鍊肌力以負荷鋼鐵肢體的重量,不然就會像每天拖著比原本手腳數倍重的包袱在身上。

他的合金肢體沒有這種疑慮──

不,應該這麼說,這副合金肢體的重量,雖然略重於他原本的手腳,但對原本就有鍛鍊習慣的他來說,在承載新肢體上完全沒有困難,以至於時常忘了應該收束力道;不自覺出力時,也經常忘了這款特殊合金能在瞬間增強作用力,若是用在戰場或施暴於人,那將會是可怕的存在。

當他知曉這件事時,問了她這句話:

「妳知道我的身分嗎?」

她遲疑了下,眸光半垂,迴避他的視線,搖頭。

他能從她微蹙的清秀眉眼,猜她心知肚明。

能量武器是新型的戰地武器,她知道他身上的傷怎麼來的,這件事只要稍微向醫院護理人員打聽就能得知,所以他猜她大概知道他的工作環境是什麼。

「為什麼選擇我?」他再問。

這個問題,從她在醫院第一次開口要求他的協助時,他就一直納悶。

她抬睫,清亮眸光直視他。(Jilo's novel 2018 5k4g4ru4xji4yji4qup3fu/3j45j03y932l4jp6)

比雪花還輕盈、比棉絮還柔軟的嗓音,溫溫吞吞從粉嫩唇瓣間輕滾而出:

「因為,你很努力。而且,我能幫你,這次能幫你。」

努力?這算什麼理由。不過,他到現在,仍無法忘懷她說這句話時的認真神情。

她眼神清亮,但秀氣清麗的眉眼卻輕輕染鬱,那不是同情,也不是憐憫,只有好似有說不出的悲傷。他只要一想起她那個表情,向來平靜的心湖,不知為何就會翻湧再翻湧。他不明白自己的心發生什麼事,只知道這輩子都不可能忘了這段對話、不可能忘了說話時的她。

一隻白皙小手,探到他的視線中,接近地板上的碎瓷片。

他伸出右手扣住那隻小手,這次沒忘記克制力道,不然捏碎的就會是初雪纖細的腕骨。

「我來幫忙。」她說。

又要往碎瓷片伸去的手,再度被他制止。

「好吧,你小心碎片。」

「嗯。」

低沉的單音,是初雪最常從閻力口中聽見的回應。

這個男人非到必要,不太開口說話,通常一整天也聽不到他說兩句話,都是聽她說話比較多。

她在家自學以前曾上過小學,她記得班上同學總會因為她說話慢又說不清楚,不喜歡和她一起玩、也拒絕上課時與她分配在同一個小組,由於她的左手是母親幫她裝上的鋼鐵肢體,有些同學還因此取笑她是語言系統故障的機器人。

閻力不像那些人。她在他臉上,從沒看過嫌惡或嘲弄的表情,就算聽她解說一般人覺得無聊的電學、力學,他也不會露出不耐煩的樣子,所以她很喜歡跟他說話。

不妨礙他收拾碎片,她正要走開,卻發現右手腕仍被一隻大掌牢牢抓住。

閻力仍抓著她沒放,還直盯著她的手看。

她驀然想起一件事──

這是他第一次用合金肢體觸摸到人。

他面無表情,默然不語,只是抓著她的手。

可是,她心中卻浮現他在醫院那時恨惱的神情,還有當時對她說的那句話──

妳不懂嗎!永遠,無法恢復成以前那樣。(標楷體)

她在這款合金肢體的晶片裡,嘗試輸入了感覺模組,雖然,晶片能判讀觸碰到的物品形狀、硬度、重量、溫度並加以記憶,所記憶的資料,也能透過植入斷肢前端的神經傳導晶片回傳給大腦,但是,那並不是真正的感覺,鋼鐵肢體再怎麼擬真,終究無法和原本的手腳一模一樣。

她沒有自己左手被截肢前的記憶,當時年紀太小了,原本擁有而失去的感覺,對她而言並不是那麼深刻;可是,閻力的遭遇與她不同……頓時,她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情,也體認到之前對新研發自信滿滿的自己,有多愚蠢。

「閻力,我很抱歉。」

他抬眼,看進她隱約匯聚一汪水光的烏瞳,低問:

「為什麼道歉?」

她垂下頸項、搖頭,不知是不想說,還是表達不出來,抑或只是在強忍不讓淚水落下。

在這一剎那,他似乎懂了,懂她的自責與遺憾。心一緊,啞聲說道:

「我覺得夠好了。」見她抬頭,泫然欲泣的小臉不明所以望著他,他補充再道:「我沒想到這隻手能有『感覺』,妳做得夠好了。」與現行鋼鐵肢體的功能相比,她的研發已經超前許多,倘若公開這項研發成果,想必會引起軒然大波,他不確定這對她是好是壞。

初雪眼眶一熱,熱霧瀰漫了雙眼。

閻力是她這款最新研發晶片的首位測試者,他跟她形容過,合金肢體觸摸物品時的「感覺」,那種與物品之間宛如隔著一層厚布的觸感,離她原本所想要的成果還差一大截。

可是,他卻說,她做得夠好了……

一滴懸在初雪眼角的淚,要掉不掉的,有點礙眼,閻力索性抬起右手,輕輕抹去。

這隻手的「觸覺」有限,不過,那場夢境彌補了所有缺陷。

他的大腦還記得她臉龐細緻涼滑的膚觸,還記得她唇瓣軟嫩得令他指腹幾乎深陷的觸感,就算不是用他原本的手去觸摸,所有他感覺到的,關於她的一切,依舊深植在他腦海,沒有任何改變。

眸,微微睜大,初雪怔怔看著面前撫摸她臉頰的男人。

那隻正在撫摸她的大手,除了皮膚紋路無法完全複製外,其餘細節幾乎沒有差別,有著和他正常的左手一樣粗長的指節,有著幾乎相同的膚色,有著極為類似的膚質,也有著同樣的熱度。

她很清楚那是她的傑作,卻有種莫名的錯覺,覺得閻力是用他自己的手,觸摸她的臉……

他的手,好大、好溫暖,比任何會發熱的保暖小物還要溫暖。

他指腹的力道,好輕、好溫柔,好像正在撫摸這個世界上他最珍視之物。

她不禁屏息,因為,他專注的視線與小心翼翼的撫觸,愈來愈像火;被他的目光與指腹遊走過的肌膚,全都變得又敏感、又暖燙,她感覺整張臉,發燙得好似快要燒起來。

當他的指腹,來到她嘴唇輕輕摩挲時,一股自唇上泛開的酥麻,迅速往下直飆心口。她的心跳即刻大亂,完全亂了序,怦怦怦大力跳動,失控似的,好像要衝出同樣被熱燙與麻癢流貫的胸臆。

忍不住抿唇,想抿掉唇上又麻又癢的感覺,無意卻讓這個動作,像是輕含了他的手指一下。

她看見他隱隱燎燒星火的黑眸一濃,鼻息陡然加重、加促。深邃濃灼的目光,讓那場激情夢境裡、以及那一夜病得迷糊吻她的男人,彷彿又在眼前重現。

胸中失序的心跳,依然太過陌生、太過令她無所適從。

她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,在他面前侷促低下頭。

看著面前的女人匆匆拉開兩人的距離,閻力瞬間意識到她的畏怯與自己的不堪。

這些天以來,在他面前,她沒有再因他醜陋噁心的傷疤乾嘔,但這不表示那些疤痕消失了。

它們仍在,仍在他臉上、身上、手腳上,猙獰地、張牙舞爪地提醒著看到的人,它們有多難看可怕!縱使與他朝夕相處,她依然沒有接受過他的模樣──

他被自己的這個念頭,震懾住。

他怎麼會有這種可笑至極的荒謬想法?!

他不過是個明天也許性命就會被自己賣掉的傭兵,他所處的世界冷漠、危險、充滿血腥殺戮,與她的截然不同。

她會一直在這個平靜的小鎮生活下去,繼續當個為截肢患者找回希望與新生的鋼鐵肢體技師;而他,會回到戰場,做回那個為了錢而賣命的傭兵。

他怎麼能有那種想法……

暗自收緊雙拳,閻力蹲身撿拾一地的碎瓷片,什麼都不再多想。

蹲在地上的男人,剛好進入了初雪低垂的視線中。

他,完全不記得那一夜的吻了吧。

剛才,那彷彿是想吻她的眼神,也只是她心跳過快所產生的錯覺吧。

如果他真的想,就會吻她吧。

可見他病迷糊了的那一夜真正想擁抱、想親吻的女人,並不是她。

於是,那一夜悄悄擱入心底的好奇,悄悄地在答案中,化為若有所失的惆悵……

 

──第五章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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