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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        研究所

 

不帶一絲雜質的純白,包圍在一張冷硬的鋼製床檯周圍。

隨著時間分秒流逝,沿著鋼床邊緣滴落的鮮紅液體,讓純白不再純粹。

她匆忙趕到那裡,來到偌大的特殊玻璃前,看到的就是這個怵目驚心的景象。

一名身形清瘦的少年,倒臥在那張鋼床上。

少年身上寬鬆的白色長衣破損不堪,多半是彈孔和能量武器造成的破口,鮮紅色的血,正汩汩從那些破口滲出,染紅了白衣,染紅了鋼床,也染紅了光可鑑人的地面。

少年意識清醒,因身體承受劇烈的痛楚,面孔顯得扭曲猙獰,渾身肌肉也因憤怒而緊繃顫抖。

每當他咬牙欲撐起傷痕累累的身軀,下一秒就會因為導入四肢百骸的疼痛,頹然倒回鋼床,但他無視身上的大小傷口,持續掙扎、嘶吼、咆哮。

少年的聲音,被隔音效果優異的高科技建材阻絕在內,可是她仍覺得自己,感覺得到那震動著空氣、震動著玻璃、震動著她知覺的淒厲聲波。

「你們這是在做什麼?!停止電擊!停止!」她喝聲阻止那些試圖封鎖少年行動的人員。

「實驗體從清醒後,情緒一直處在極度不穩定的狀態──」

「要是他不肯冷靜下來、或是陷入無法挽回的瘋狂,難道乾脆殺了他?」

「可是……」

「他需要止血,立刻關掉電擊!」

「妳知道的,實驗體的力量,足以破壞實驗室、摧毀防護線呀!」

「那就轉移他的注意,我進去。」

「博士?!」

「如果你們想連我也殺掉,那就維持原樣。」

冷聲語落,她快步直向白色房間的入口,啟動入口處的身分辨識系統。

通過辨識,面前兩扇厚重的高科技合金門,立時往左右兩旁無聲滑開,允許她的進入,然後再度無聲闔上。

心急的鞋跟聲響,讓處於緊繃狀態的少年倏然轉頭,瞪往她的方向。

她的眼,對上一雙充血的黑眸,黑眸中充斥的強大憤怒與痛苦的情緒,瞬間緊擰她的心口。

下一秒,少年因為猛然起身似欲襲擊她的動作,再度被架設在鋼床四周的導電設備所電擊,痛得倒回床檯。

「啊啊啊啊──」

這回,她清清楚楚聽見他的痛叫,那宛如發自靈魂深處的淒厲嘶吼,扯緊了她的靈魂,也令她的靈魂為之顫慄、撕痛。

她轉頭,怒視身後那堵雪白得連半點污垢都沒有的牆面。

她曉得四周看起來與牆壁無異的白色牆面,其實是能從外部看清內部狀況的特殊玻璃。

外面的人員正透過玻璃,觀察他們兩人的一舉一動,阻止了少年對她的攻擊行為,雖然是為了保護她,但那樣於事無補。

她索性走至鋼床邊,伸手握住少年發顫緊掄的拳頭,她知道那些人會顧及她的安全,暫時關閉電擊系統。

「別這樣,這麼做只會令你更痛苦。」她望入他充血赤紅的雙目,道。

少年喘著氣,胸口劇烈起伏,驚怒圓瞠的眼,直直瞪住她。

「請你,冷靜下來。」她近乎懇求,雙手握緊了他削瘦冰涼的手。

「該死的你們──」怒吼聲發出的同一瞬間,她被對方猛然撲倒在地。

一雙冰冷卻又熱燙濕濡的手,用力掐住她的頸項,是少年佈滿冷汗與血水的手。

痛……

她分不清身體哪裡泛開疼痛,只知道,他朝她咆哮、朝她嘶吼、朝她發洩。

所有憤恨不甘、驚恐受怕的情緒,全在這一刻,如滔天巨浪急湧向她。

一滴、兩滴,溫熱的淚水,落在她臉上。

她痛到瞇起的眼,望入那雙充斥著巨大痛苦的年輕的眸。

內疚與心痛,湧上她的眼,化作濕意,模糊了眼前的少年。

對不起。

她無法發聲。

對不起。

她無聲說著。

眼前的一切,逐漸糊化黯沉。(Jilo's novel 2017 h3jdiklmfilhur78ejspakv)

就在在她快要失去意識時,緊掐在她脖子上的力量突然消失,緊接著,是疼痛的肺葉重新吸入空氣,所引起的強烈不適。

「咳!咳咳──」

她急促喘咳著,感覺有人攙扶她起身。

「博士,妳沒事吧?」

她搖頭,明白其他人趁亂給少年注射了鎮定藥物、制伏了他。

撐起微顫的雙腿,望向鋼床上陷入昏睡的少年,她暗自捏緊雙拳,用指甲陷入掌心的刺痛,提醒自己。

她必須冷靜。

也許,「那個人」正看著這一切。

她深吸一口氣,試圖平穩語氣:

「盡快處理他的傷口。」

吩咐完,她頭也不回,步出那個白色房間。 

果然,偌大的玻璃前,就在她剛才所站的位置,一名和她同樣身穿白色實驗長袍的高瘦男人,負手站在那裡,深邃五官中那雙碧綠無波有如深山湖水的眼眸,不贊同地看著她。

「妳似乎忘了該注意自身安危。」那個長相俊美、一身潔白如天使的男人,開口。

「我不想白費心血。」她看也不看他,冷淡回道。

「有沒有受傷?」彷彿不介意她稱不上禮貌的態度,他關心地問。

「你問的是那孩子?還是我?」她不答反問。

男人微微蹙眉,直指而出:「妳在生氣。」

她沒有反駁,因為他所言,的確是事實。

「那很好,」男人對她微笑。「這表示妳在乎實驗體,那麼,就不會輕易放棄這裡的一切。」

對方所言,讓她再也壓抑不住心底的怒火,忍不住朝他低咆:

「是的,我在乎!你到底對那孩子做了什麼、又進行了什麼測試,為什麼沒讓我知道!」

「這次不是測試,而是真正派上用場。」男人沒有諱言,坦言道。

她一愣。

派上用場?

不就,意味著──

一股憤怒寒惻的顫慄,從背脊經由血液,流貫她全身。

她知道,實驗遲早會走到這一步,但她沒想到這天會來得這麼快!

PI9E5表皮與肌肉細胞再生的情況,比起之前任何一次測試都還差。」男人逕自又道,視線調向玻璃內部,認真思忖起實驗需要調整的部分。

若非清楚男人口中的編號,代表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,她也會以為他現在四平八穩的語氣,只是在談論某款跑車出廠前的某項性能測試!

該死!

「亞瑟‧艾略森,無論你和幕後的出資者在進行什麼計畫,那都不會成功的!你也看到了,那孩子的情緒波動極為激烈,細胞復原能力失效,要是沒有及時穩定下來,他很可能會死!」

「住口!我絕不允許失敗!」

艾略森突然厲聲喝斥,凌厲的目光瞪住她,當發現她慘白的臉色時,隨即溫緩了自己的神色與語氣。

「妳還是改不了口嗎,他是實驗體PI9E5。」

「在我看來,他只是個未成年的孩子!」

「算了,不過是個代號,妳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吧,我們別老是在這件事上爭論不休。」艾略森選擇退讓,走到她面前,伸手撫平她凌亂的髮絲。

她蹙眉,別開臉拒絕他的觸碰,但他一把抓住她的髮,連帶扯出頭皮一陣刺痛。

「唔!」

注意到她吃痛的神情,艾略森隨即鬆手,繞到她身後,查看她的後腦杓,很快就找到一處紅腫滲血的傷口。

「妳受傷了!」他皺眉。「我陪妳去醫療中心──」

「不必。我的身體狀況,我自己清楚。」

「晨,妳知道的,我從不願讓妳受到傷害。」

聞言,她嘴角輕扯,自嘲地慘淡一笑:

「我知道,你在乎我。你對我說過,只有我跟得上你的腳步,你不想失去我,不惜殺再多人,都必須留下我。可是,你忘了嗎?在你說這句話前,我就已經在那場爆炸中『死』了。死人,又怎會受傷呢?」

艾略森綠眸一凜,但轉瞬又回歸溫柔,視若珍寶地看著她。

「不,妳沒死。對我來說,妳一直都是最重要的人,我怎麼捨得讓妳死。」

她黑瞳微顫,雙拳,捏得更緊。

「既然妳自知妳存在的重要性,那麼就照顧好自己。現在,馬上接受治療。」他俯近她耳畔,柔聲告誡:「妳不希望我再以武力逼妳就範吧?當然,一向只有妳,有資格擁有替身。」

 

 

 

單人床上,藍晨拉高薄被,覆住側臥的身子與大半張臉。(Jilo's novel 2017 h3jdiklmfilhur78ejspakv)

「若有任何不適,一定要馬上通知醫療人員,別讓我擔心。」

亞瑟‧艾略森離去前的叮嚀,讓她心口微痛,也將她的記憶拉回從前。

戰爭,讓六歲的她失去了雙親,在沒有親戚領養的情況下,她只能進到社會收容機構。

當時在機構裡,亞瑟是第一個和年幼不安的她說話的孩子,人小鬼大地介紹著自己,說他比她早進機構、年長她五歲、以後由他來當她的哥哥。

亞瑟時常哄著愛哭的她,說她有哥哥了,所以別再哭;而她,也真的將溫柔開朗的亞瑟視為兄長,他走到哪,她就跟屁蟲似的跟到哪,吃、喝、玩、讀書都在一起,是他,讓她受創的小小心靈不再那麼難熬。

在他十四歲、她九歲那年,他被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婦領養,離開了收容機構;而亞瑟在展開新生活後,並沒有和她斷了聯絡,依然時常透過電話和信件關心她,有空也會回機構探望她。

領養了亞瑟的艾略森夫婦,是知名的企業家,家境十分富裕,提供他最優渥的生活條件、最好的教育資源。天資聰穎的亞瑟本來功課就很好,被領養後也不失養父母所望,二十歲左右就在生化科學領域嶄露頭角,後來更展現亮眼的成績,還在二十五歲那年被世界知名學府禮聘為教授,前景無限看好。

她二十一歲從醫學院畢業後,申請進入那所學校攻讀碩博士學位,指導教授之一就是他。

亞瑟年輕得志,淵博的學識和幽默風趣的言談,讓他在師生間擁有絕佳人緣,加上優雅俊美的外貌與貴族般的家世,更讓他受到女性師生的青睞,還有不少女學生曾透過她轉交情書給他。

四年後她拿到學位,亞瑟即邀請她,加入他的研究團隊。

能和亦師亦友、更像是親人的亞瑟一起共事,她很開心,真的很開心。但,當那個從未對外公開的研究計畫攤在她面前時,當她在那個私人研究機構的地下層、透過玻璃看見一個個慘無人道的人體改造實驗時,她怎麼都料想不到,艾略森竟已私下進行如此可怕的研究長達六年之久!

改造人體,在崇尚武力的現今世界裡並不稀奇,許多人為了自衛、更多人是為了彰顯力量、謀取利益,基於自我意願,將肢體改造成具有破壞力的鋼鐵武器。可是艾略森的實驗,並非改造肢體如此單純而已,非出於被實驗者意願的實驗,更是不被允許的。

當時,震驚的她,拒絕了他的邀請,而他也沒有勉強她的意思。

事後,她依舊不安。

她認為,艾略森那個名為「和平計畫」的人體實驗不該繼續下去,可她卻不知該如何阻止,因為她在艾略森眼中,看見了對實驗的勢在必得與狂熱。而她也心知,艾略森的養父母縱使再富有,就算傾盡所有,也沒有能力打造出規模如此驚人的實驗室,遑論一個個不知從哪被送來、他稱之為「實驗體」的人們,在在說明了,幕後肯定有一個或數個資金更為雄厚的人在資助他,對方也許擁有她想也想像不到的背景。

她內心忐忑著、煎熬著,打算再和艾略森談談,勸他中止實驗。可行的,他一向樂於傾聽她。

但就在幾天後,她參與的一場學術研討會發生了爆炸,從此之後,她被迫成為死人、被迫失去自由、被迫加入他的研究團隊。

被迫失去自由的人,不只她一個。

艾略森成功地讓世人以為與會的科學家們死於意外,但其實在爆炸前就已派人將他們從會場擄走。他給了他們兩條路選擇,一是自願留下協助研究,二是迎接真正的死亡。

她不願就範,而其他科學家之中,也有人和她一樣,拒絕協助研究;但後來,拒絕者除了她之外,全都慘死槍口下,處決似的,一一當著她的面,被一槍斃命。

他不會讓她死,他說。但是,必須有人代替她的愚昧而犧牲。

她曾經敬愛艾略森如兄長、也樂於向他學習,沒想到多年後的自己,從亦師亦友的他身上得到的,竟是深深的恐懼!

她以為假意投身研究,可以博得他的信任,進而找機會逃離這座不見天日的牢籠,那麼一來,她便得以報警阻止研究繼續擴大。

可是,她錯了。

日復一日。(Jilo's novel 2017 h3jdiklmfilhur78ejspakv)

她的眼,一再看到,被制於實驗檯上的人們無助和空洞的眼神。

她的耳,一再聽見,被制於實驗檯上的孩子疼痛與害怕的哭叫。

她的手,一再觸碰,死於實驗檯上一具具失去溫度的軀體。

這一切,成了永無止盡、反覆上演的惡夢。

如果,真有宗教所描述的地獄,那麼,這裡就是活生生的地獄。

而她,眼睜睜看著、甚至以自己所學協助地獄裡的劊子手,執行一項項酷刑

但那些無辜死去的人,又有什麼錯呢?

「唔!」一陣強烈的噁心感,從淨空的胃部直衝而上──

原本緊緊捏住被單的手,趕忙摀住到口的乾嘔,一如往常,不讓人透過房間角落的監視器,發現她有任何不對勁。

可是,她阻止得了乾嘔,卻止不住淚,也止不了自責。

我知道你們很害怕、很痛,可是我無力阻止這一切,對不起。

對不起。

對不起。

對不起……

──第一章完

看第二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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