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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暗林與大海(上)
這個女人，看著倒地的艾略森，烏黑水眸凝滿痛楚。
「他只是昏過去。」
他道，不意外看見她眼底浮現一絲釋然。
「極星還需要藉由調查他，揪出研究所幕後主使者。」
她不發一語，蒼白小臉上的沉痛，被深深的疲憊取代。
她的模樣，好似在茫茫人海中走失的小女孩那般孤單無助、茫然惶恐，看得他真想乾脆自打嘴巴，回頭私了那個卑鄙的混蛋算了，反正他又不是沒那麼做過。
可是他不能。
當看著她的眼，他就知道，這個善良的女人不會希望他那麼做。
唉！
他在心中嘆了一口氣，只能鬆開還很癢、很想再去給那混蛋補個幾拳的拳頭。
「現在，該去和『他們』會合了。」
她聽見了，纖瘦身軀瑟縮了一下，抬起臉，徬徨地看著他。
他知道，她聽懂了他在說什麼，他也知道，她不會選擇逃避。
她如果想逃，早就任自己在駭人的現實中崩潰，早就在良心的譴責下發狂，早就在黑暗中放棄等待也許永遠不會到來的曙光，但她沒有，沒有崩潰，沒有發狂，沒有放棄，沒有逃。
他無法想像，那需要多大的勇氣，才辦得到。
她很勇敢，嬌小柔弱的身軀裡，充滿了不輸男人的勇氣。
可是，她仍然害怕著、膽怯著，去面對「他們」。
他看得出來，她很害怕。
可是，一個沙啞卻堅定的單字，從她乾澀的唇瓣逸出──
「好。」
這個字，不知為何，牽動了他的神經。
「我們得往樹林另一個方向去，我弄了一輛車在那裡。」他朝她伸出左手。
她看著他，點頭，右手置於他掌心上，彷彿全心信賴著他，即便實際上依然防備著他、依然懷疑他的居心，但她的首肯仍是令他感到莫名愉悅，讓他嘴角不禁揚起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微笑。
於是，他牽緊了她的手，走進樹林深處。(Jilo's novel 2017 h3jdiklmfilhur78ejspakv)
※
這個男人，湛黑如清朗夜空的眸，映著她的身影，笑得好溫柔。
他牽著她、領著她，用高大強健的身軀，為她擋掉樹林裡茂密橫生的尖銳樹枝，不時提醒她別誤踩獵人放置的陷阱，他們才得以用穩定而迅捷的速度，在黑夜密林裡移動。
她想，他一定事先勘查過地形了。
但，她此時卻更偏心另一個念頭，總覺得，這個男人像一頭野獸，一頭有著敏銳直覺與趨吉避凶本能的野獸，一頭蠻強又優雅的野獸。
他的步履輕巧謹慎，大腳踩在滿地的落葉殘枝上，幾乎不會發出太多聲音，不像她，紊亂地踩出一聲又一聲令自己都心驚的噪音。
研究所一向戒備森嚴，艾略森說過，就連研究所方圓數里，都有武裝人員日夜輪班巡邏。她知道那不是艾略森安排的，艾略森向來只關心實驗，他不需要分心在實驗以外的一切。
有「人」會安排這些。
某個人。
或是某些人。
所以，她忍不住提醒，也不忘壓低音量：
「附近說不定有研究所的安全人員。」
研究所的突發狀況，或許已令那些人手忙腳亂傾力抵抗，可她無法保證除了艾略森，研究所的幕後推手是否也得知了他們逃離的事實，因而派人追來。
「嗯，所以我不使用照明設備，而敵人會用，這點對我們很有利；加上我進去之前，在外面先清掉一些麻煩了，所以暫時不會有不識相的冒失鬼打擾我們約會。」
他回頭，朝她咧開白牙一笑。
她就著背後漸遠的火光，看見他痞子般的笑容。
她並不熟悉他，甚至不知他的姓名、不知他來自何方，明知他只是在開玩笑，明知那有可能只是掩飾真正目的的虛假笑容，但他的笑容仍是令她莫名安心，讓前方未知的險途、身後吞噬地獄的惡火，都似乎變得不再那麼可怕。
這種陌生的信賴感衝擊著她，教她既迷惘又徬徨。
暗林中的穿梭，沒有花太多時間，約莫十分鐘後，她看到他所說的車。
就著天際間，短暫從雲層後頭露臉的月光，她看出他們所在的位置似乎是在樹林的邊緣，而且地勢較高。
樹林邊緣往外一百公尺左右，有一條公路。(Jilo's novel 2017 h3jdiklmfilhur78ejspakv)
公路上稀少錯落的路燈光點，向遠方蜿蜒延伸，光點的盡頭外，是一整片的黑。
那片黑，幾乎涵蓋了她視野所及的範圍，但她看不出那裡是什麼。
「那是大海，我們要往那裡去。」察覺她目光落下的方向，他說道。
大海嗎……
是了，她想起來了，研究所地處一座偏僻、離海不遠的沒落小鎮。
附近有一大片很美的高地樹林，樹林的顏色，是蒼綠中帶點夢幻的紫灰色，當陽光撒落樹梢，會泛開一層奇異炫目的光芒，美得不可思議，宛如傳說中精靈居住的森林。她還記得第一次從飛機上看見它時，心中油然而生的讚嘆。
但今夜真的太暗了，雲層好厚，連一顆星星也看不見。
她不記得上次抬頭看夜空中的星星，是什麼時候了。
好久了，久得像是上輩子的事。
沒能看見星星，她並不覺得沮喪，因為，她離開那個地方了，就算下一步仍是個未知數。
她激動又脆弱的淚水，再度落下。
他幫她打開車門，讓她坐入副駕駛座。
「妳還好嗎？」
替她繫妥安全帶後，他並沒有馬上關上車門，而是蹲在車門邊，看著她問。
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裡，填滿他粗獷陽剛的臉。
她有些訝異，訝異他發現了她的心情，一時間，她覺得自己都這麼大了，還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，竟然在陌生男人面前一直掉淚，實在很糗。
她吸了吸鼻子，忍不住倔強聲明：
「我不是愛哭鬼。」
才這麼說，一串晶瑩的淚珠，就立刻在主人面前搞叛逆。
他似乎不介意，只是微微一笑，抬起手，用指腹抹去她頰上的淚。
「沒關係，因為妳看起來真的有點糟。」
他又伸手撫順她凌亂的長髮，取下幾片卡在她髮稍的落葉。
她不安又迷惘地看著他溫柔的動作，縱有滿腹疑問，最後還是選擇沉默。
「藍晨，我會很專心開車，所以無論妳想做什麼、無論妳是不是愛哭鬼，我都不會發現。」
※
即使，這個男人外表怎麼看都跟紳士畫不上等號，他還是紳士地給了她發洩情緒的空間。
藍晨也以為她在車上會哭得淅瀝嘩啦不能自己，結果，並沒有。
他沒說謊，他是真的百分之百專心開車，專心到連半點注意力都不分給身邊的乘客，就這麼以競速般的過快車速，奔馳在蜿蜒的公路上。
這輩子，她沒有經歷過那麼快的車速──讓她的大腦、呼吸、心跳幾乎停擺的車速。
而且，為了避免引人注意，他沒開車燈，只靠那好幾百公尺才出現一盞的路燈視物，讓她覺得更像是在黑暗中搭乘雲霄飛車那般恐怖。
也因為那寥寥無幾的路燈，她發現有一段路甚至是開在陡峭的海岸懸崖邊，懸崖那一側的護欄由於年久失修，斷的斷、倒的倒，起不了任何安全作用。
就算沒發生事故，她也以為自己會嚇死在車上。
當她的雙腳穩穩踩到地面，藉著他的幫忙，登上一艘看似漁船的甲板時，她終於才有活著的感覺。
「妳看起來怎麼好像更糟了？」
他環胸站在她面前，俯身讓視線與身高僅及他肩頭的她齊平，黑眸中除了填滿她慘白如紙的小臉，還有誠實的濃濃困惑。
這個男人，是真的不曉得原因。
藍晨意識到這一點，張口結舌地瞪著他。
她殘留驚慌的水眸，看得湛天擎莫名焦躁。
「告訴我原因。」他忍不住問。
藍晨沉默著。(Jilo's novel 2017 h3jdiklmfilhur78ejspakv)
大部分人事物，都有她有時也搞不清楚的界線，碰過那麼多釘子，她逐漸理解到大部分的人，即便是關係親近的人，也不見得會接受對方的關心或勸說。
他和她，什麼關係都不是，她甚至還無法確定他出現在這裡、做出這些事的真正意圖，到底是什麼。
可是，他是那麼認真地注視著她，彷彿打算拿出所有耐性要跟她耗，執意非聽到她回答不可的樣子……
「藍晨，我希望妳能告訴我。」
他靠得更近了，嗓音更低了些，徐緩灼熱的呼吸輕拂在她臉上。
她的肌膚，敏感地泛開一陣有如羽毛輕搔而過的痲癢，麻癢直達心口，將她的心搔撓得隱隱悸動。
在他彷彿帶有魔力的目光下，她不想、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囁嚅出聲：
「你……車開太快了。」
湛天擎愣住了。
他原以為這個女人是因為今晚的事所以情緒不穩，沒想到原因出在他。
「我嗎？」他楞楞地指著自己。
「嗯，你。」她點頭，因為莫名的緊張，悄悄後退一步。
他過近的氣息，讓她有點不知所措，她好像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──
這男人身上有著淡淡的肥皂餘味、混著汗水和她辨認不出來或許只屬於他的味道，也或許，那純粹只是海風的味道……她也不是很清楚。
「妳嚇到了？」他跟著往前一步，又問。
「……有點。」感覺到從他身上輻射而來的純男性體熱，她心跳微快，忍不住又退了一步。
「妳應該告訴我。」他眉頭微擰，也上前一步。
看她血色盡失的蒼白模樣，豈只是「有點」，根本是很大一點！
「我有，只是你太專心了，聽不見我的聲音。」她當時都幾乎是尖叫了，他還是沒聽見。
「是嗎？」
「你說你會很專心開車。」
「我的確那麼說過。」他搔搔頭，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。
「開車專心是很好，但十次車禍九次快，開那麼快，很危險。」
湛天擎定定地看著面前纖瘦嬌小的女人。
戴著黑框眼鏡的她，板起臉來諄諄告誡的模樣，活像一個古板的小老頭。
他的車速很正常、而且游刃有餘，他可以舉出好幾個過往經驗告訴她，那樣的車速，無數次讓他從幾乎致命的危險中逃脫成功，她不懂他的生存之道，他大可對她的忠告一笑置之。
可是，看著她認真無比的小臉，聽著她鄭重告誡的話語，他只覺得，心口像是有一道舒服的暖流滑過，奇異地撫慰了他，他就這麼著了魔似的，向她點頭保證：
「以前沒有人提醒過我，我以後會注意的。」(Jilo's novel 2017 h3jdiklmfilhur78ejspakv)
聽見他的聲音，藍晨這才自覺剛才脫口說了什麼，不禁有些赧然，。
甲板上，一道沉穩的腳步聲傳入她的耳，讓她驀然意識到面前的男人已經俯得太近太近，近到她的呼吸中摻入了他溫熱的氣息，一種專屬於這個男人、強烈且直接的存在感，就這麼在她惶惑失神時佔據了她全部知覺。
——第四章（上）完
作者小後記：我滿喜歡女主角望著大海、慢慢想起記憶中高地樹林與仰望夜空那一段。
很多時候，就在原地的事物，看似失去，其實一直都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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